3 群情激愤
神宗听罢韩本用的奏报,大惊失色地说:“刺客捉到了么?”
韩本用回奏:“启禀万岁,奴才办完西宫娘娘差遣之事,连夜赶回东宫,正遇刺客行刺,我带领众侍卫已经将刺客擒拿归案,送交朱雄将军关押在东华门,听候圣旨发落。Www.Pinwenba.Com 吧苍天保佑,太子千岁安然无恙!”
皇帝闻奏,松了口气说:“你忠勇可嘉,有功于社稷。朕加封你为锦衣卫将军,从此给东宫多派侍卫,归你统领。”
韩本用叩头谢恩:“但不知刺客如何发落?”
朱翊钧降旨道:“将刺客交付巡皇城御史刘廷元审讯!”
“遵旨!”
刺客张差被擒之后,庞保急忙返回西宫奏报。
郑贵妃闻奏大惊,连夜宣召郑国泰进宫商议。国舅爷也吓得额头冒汗:“张差如果讲出真情,会给我们兄妹招来大祸。蓟州衙门,已打点妥当。只是刘御史和三法司需要打点!”
郑贵妃忧虑地说:“往日闻听你和巡皇城御史刘廷元极为亲善,是否可以拜托他去打点三法司?”
“娘娘圣明。”
“好!我这里有黄金千两,你拿去交给刘御史:请他去三法司打点,将刺客定个酒醉疯癫之罪,切切不可株连他人!”
“谨遵懿旨。”郑国泰捧着黄金走了几步,又折回身来,悄悄问道:“那个都头儿,如何处置呢?”
郑贵妃紧皱眉头说:
“杀人灭口为上。”
“遵旨”。
巡皇城御史刘廷元,为人狡诈,得到郑国泰送来的八百两黄金后,满口答应遵照郑贵妃的旨意办事。刘廷元装模作样升了堂,喊喝一声:“带刺客!”
只见张差披枷戴锁,上堂跪倒。
刘廷元有意卖人情:“依津当打你四十大板。本官念你身负重伤,暂且免去。你姓甚名谁?何方人氏?快快从实招来!”
张差照事先的嘱咐装疯卖傻地说:“小人姓张名差,小名五儿,乃蓟州人氏,系张天师差来看守玉皇殿之神将也!”
刘御史见张差装疯,也假戏真做,把惊堂木一拍,喝道:“呔!你语无伦次,难道疯了么?”
御史刘廷元早知张差故意装疯,也想草草收场。他板起面孔,厉声喝道:“来人!把酒醉疯汉张差,押了下去!”退堂以后,刘廷元在书房里挖空心思,起草交差的奏折。他写道:“醉汉张差,蓟州人氏,语似疯癫,貌实狡猾,审讯之中,信口胡言,什么道士武士,什么玉帝讨封,均无切实口供,依法应交刑部审讯!”写毕,刘御史细读一遍,心中暗想:“我说他语似疯癫,又说他貌实狡猾,站在十字路口。今日无事,可以交给刑部去审。明日有事,也找不到老夫的头上来。嘿嘿!国舅爷只送来黄金八百两,想必是暗吞了二百两。我何不暗吞四百两,只拿四百两去刑部打点人情呢?如此不费吹灰之力,吃定黄金四百两,岂不美哉?”
朱翊钧阅罢御史刘廷元的奏折,看不出此案与西宫有何干系,龙心暗喜,当即降旨,命刑部审讯。
刑部郎中杨士相和员外赵会桢,暗中各得黄金二百两,心中暗喜。他们相信太子将废,福王将立,又很精通官场手段,就想与刘廷元一般敷衍了事。二人暗中议定,只走过场,不接触实质性案情,才点鼓升堂,装作审讯。
杨士相一拍惊堂木,喝道:“酒醉疯汉张差,为何梃击东宫?快快从实招来!”
张差不知官场内情,自以为刑部执法如山,不循私情。他既不敢装疯,也不敢招供,只好吞吞吐吐、躲躲闪闪地说:“小人以砍柴卖薪为生,辛辛苦苦地砍满了一屋子柴禾,不料给小太监李自强和李万仓一把火烧了!我扭住他们去州府衙门告状,竟给轰出衙门!小人冤枉,进京告御状来了!”
赵会桢也把惊堂木一拍,喝道:“你进京告御状,为何闯进东宫去了?”
张差又支支吾吾地说:“小人在路上碰见两个好人。他们叫我用枣木棍代替状纸,给我指明入宫之路。小人也就糊里糊涂地闯进了东宫!”
杨士相和赵会桢听罢供词,互递眼色,都晓得不能再审下去了。如果再审,必然要露马脚。二人心照不宣,连忙吩咐衙役将醉汉张差押进刑部监狱。
退堂以后,杨士相和赵会桢秘密商议,要草草了结此案。他们写出了舍车保帅的奏本,说道:“醉汉张差,蓟州人氏,以卖柴为生。由于柴禾被人焚烧,去州府衙门告状,竟被逐出衙门。他就进京告御状来了。该犯酒醉疯迷,手持枣木棍闯进东宫,打伤太监。按照刑律规定,手持凶器潜入宫门者,该判斩首,加之打伤太监,罪加一等,特判处斩立决。”
他们将奏本交给主持刑部工作的侍郎张问达,代为转奏。
张问达是东林党人,本来就对这个奏本持怀疑态度,与刑部主事王之寀(也是东林党人)秘密商议,将此奏本宣扬出去,让文武百官知道,为东宫太子出气。
这个奏本一公开,一石激起千层浪,文武百官和和东林党人愤慨不已,纷纷上疏,说张差梃击东宫,必然受人指使,倘若只杀张差一人,岂不包庇了幕后元凶?“所立决”之奏请,意在杀人灭口。刑部无视国法,皇上切不可准奏。有的奏疏还说,定要严究幕后元凶,才能平臣民之愤,安社稷之本!朝廷内外,纷纷说幕后元凶就是郑贵妃和郑国舅,一时间直闹得满城风雨。
新任首辅方从哲本是郑贵妃一党的人,他本想袒护西宫,赞同杨士相和赵会桢的奏本,但又因自己新上任不久,不敢犯众怒,只好暂时保持沉默。对这两种不同意见的奏折,既不敢进呈御览,又不敢留中不发,便悄悄地看风使舵,暗中拖延时光。
很快郑贵妃已经得知一切,她急得六神无主,坐立不安,思来想去,只好屈膝哀求朱翊钧出面辟谣。
朱翊钧闻奏,既不敢相信奏论之所指,又没有证据否定,只好拖延以稳定局势。并吩咐司礼监传谕刑部,对张差要严加看管,不许同外界接触,免生枝节。
刑部主事王之寀,昔日当过知县,一贯秉公办案,懂得罪犯心理学,审案经验丰富。他揪出幕后元凶,阻力很大。他决定在不公开审讯的情况下,从刺客张差身上查出幕后元凶。
为了破案,王之寀主动向刑部侍郎张问达讨到兼管牢饭的差事,情愿屈身去当提牢。给犯人送饭之前,王之寀暗命狱卒对张差加以杖刑,让其皮肉受苦。给犯人送饭之时,王之寀故意将张差的饭留在最后,让他感到饥饿难忍。张差受杖以后,看见别的犯人都在吃饭,而自己的肚子饿得咕咕作响,不觉馋得口水直流。
此时,王之寀才领着狱卒和书吏,来到张差面前。张差急忙伸出端了许久的饭碗,要求盛饭。王之寀使个眼色,狱卒立刻把饭桶提到一边去了。王之寀瞪了张差一会儿,喝道:“你在公堂之上,装疯卖傻,胡言乱语,欺骗朝廷,已然罪上加罪了!此刻你若不招出梃击东宫之实情,本官就不给你饭吃!”
张差挨了打,体力不支,加上饥饿难当,十分疲软。他眼看可以吃到嘴的饭被提到一边去了,心急火燎,又见提牢要他招供,不免心慌意乱,便语无伦次地说:“小人是来告御状的。大人要我招什么?你们打死小人吧!我说什么也没有用了!我挨了打,还不给饭吃?想当时,酒肉招待……王之寀知道快要打开缺口了,又对狱卒使了个眼色。只见一个狱卒把饭桶提到张差面前,两个狱卒把张差紧紧夹住,按下头去,让他看到米饭,闻到菜香。王之寀拈须笑道:“看见了么?好香的饭菜!当时用酒肉招待你的人,要杀你灭口,决不会救你了!你若能招出实情,本官就给你饭吃!你已被人利用,如果仍然不招,就饿死你!”
张差刚挨了板子,饥饿难忍,又想到自从进入刑部监狱后,就从没有见过有人前来相救,感到非常气愤,不如招了算了。就说:“郑贵妃娘娘信佛行善,差遣两个公公到黄花山修建玉皇殿和铁瓦殿,立窑烧砖瓦。小人砍柴卖给砖瓦窑,挣口饭吃。可恨两个小太监放火烧了我的柴禾,可恨衙门将我驱逐出境。姐夫叫我跟着两个公公进京,为朝廷立功,干一番事业。两个公公许我事成之后,得土地百亩。进京以后,我住在一个大宅子里,喝酒吃肉。我醉了,两个公公叫我拿根枣木棍去闯东宫,见一个,打杀一个,打死太子小爷,他们会救我!两个公公将我带到东宫,叫我打进去;有都头儿接应。我闯进大门,不见人影。我闯进二门,打翻了一个老公公。两边跑出七八个太监围上来,我挥棍乱打,伤了几个。最后,从外面闯进一个人来。他武艺高强,才将小人擒住!我招了!快拿饭来吃!”
张差的口供,早被书吏记录下来。
王之寀看过口供,吩咐张差画押,又说:“你姐夫姓甚名谁?那座大宅子座落何处?两个公公又是何许人也?”
张差招了又后悔,又装起疯来。他不回答问题,却东扯西拉地说:“你问我叫什么?家住何方?东宫太子,福大命大!如此说来,铁棍金棍皆不中用,何况一根枣木棍呢?”
王之寀认为,张差所供已有线索,只需再查下去,便可水落石出了,不必在这里久缠。他“嘿嘿”冷笑一声,警告张差说:“你休要装疯卖傻,蒙混过关!你休想有人救你,包庇元凶!你方才所招口供早已露了马脚。今日让你吃饭。明日到了公堂之上,你若不老实招供,小心大刑伺候!”
当夜,王之寀根据张差的供词,写出了揭帖,拟交给刑部侍郎张问达转奏皇上。他写道:“刺客张差,不疯不傻,不癫不狂,有心有胆,着实狡诈。臣断其饮食,供词方露马脚。乞请皇上亲御文华殿,举行朝审,或者交由三法司进行会审,定可审出详情,揪出幕后元凶。臣相信梃击东宫大案,自有一日可大白于天下!伏乞圣裁!”
张问达阅罢,赞叹不已。他把王之寀写的揭帖与张差的供词,一并进呈御览。
朱翊钧阅罢此疏,甚感左右为难,又拿出惯用手段,留中不发,意在袒护郑贵妃。只因王之寀的揭帖和张差的供词,早已由张问达传扬出去了,故而百官追问梃击案之奏章,又像雪片般飞到皇帝的龙案之上来了。
其中,有些东林党人的奏章,把矛头直接指向了郑贵妃与郑国舅。郑氏兄妹闻此信息,极为惶恐不安,派人四处解释。
蓟州知州戚延龄,忠实执行郑贵妃之口谕,及时写了回文,奏道:“郑贵妃娘娘在黄花山修建玉皇殿和铁瓦殿,派内侍设窑烧砖瓦,众百姓把柴禾卖到窑上,甚能获利。张差抢着去做生意,与小太监发生口角。小太监为泄私愤,放了一把火,将张差满满一屋子柴禾,烧个干净!因而,张差急得发疯,便手持枣木棍,进京告御状去了。此情属实,伏请圣裁。”这个回文,与巡皇城御史刘廷元、刑部杨士相和赵会桢审讯之结论,完全符合。他们甚感快乐,就理直气壮地说:“张差实属疯癫,可以定案断决了!”
东林党人王之寀,怀疑知州戚延龄受了贿赂,事先与郑党串通一气,有意欺骗朝廷。他挺身而出,坚持己见,又要求张问达转奏皇上。他固执地说道:“梃击东宫大案,事关社稷安危。元凶不在民间,却在萧墙之内,危险极大,切不可马虎结案。刑部应奏明皇上,将此大案,交给三法司与九卿科道会审!”张问达深表赞同,立刻进宫,面奏朱翊钧。
朱翊钧阅过蓟州戚延龄的回文,暗自放下心来,就面谕张问达,着三法司与六部九卿在大理寺举行会审。
大理寺门前竖着一块雪白的照壁,上面写着“光明正大”四个楷书,金光闪闪。大理寺正堂之北,挂着一副包青天的神像。神像两边有一副对联。左联大书“秉公执法,金银如粪土”。右联大书“除暴安良,仁义值千金”。横批则是一块金匾,大书“明镜高悬”,光彩夺目。大理寺正堂之外,立着“肃静”、“回避”等执事牌,一片肃穆气氛。
会审升堂时,刑部、大理寺、都察院居中;吏部、礼部、兵部、户部、工部、通政司居右;翰林院、国子监、光禄寺、太常寺、太仆寺、鸿胪寺居左。两班衙役喊了堂威之后,主审官刑部侍郎张问达吩咐一声:“带刺客!”
张差戴脚镣手铐走上堂后,从未见过这般威风,不由得吓得心里乱跳。他生怕大刑加身,连忙跪倒叩头。
张问达叫声:“打掉刑具。”两个狱卒遵命办理。
张差甚觉轻松,不由得向上磕头谢恩。
张问达双目炯炯,拈须问道:“你姓甚名谁?何方人氏?干何营生?”
“回禀大人。小人名叫张差,蓟州人氏,以卖柴为生。”
“你手持枣木棍,梃击东宫,阴谋打杀皇太子,所为何来?”
“只因两个小太监烧了小人的柴禾,一屋子的柴禾啊!只因小人到衙门告状,又被逐出衙门,真正冤枉!只因姐夫叫我跟着两个公公进京,干一番事业,为朝廷立功。只因两个公公许小人事成之后,赏土地百亩,黄金百两。只因小人进京以后,住在一个大宅子里,喝醉了酒。只因两个公公带我去打东宫,叫我见一个,打杀一个,打杀太子小爷,他们会救我……”
张差的口供,与王之寀所得供词,基本相符。张问达命张差画了押,又吩咐书吏将纸笔交给张差,命他画出进入东宫之路径,态度比较温和地说:张差听着,你将进入东宫的路线画个清楚明白,供出所遇诸人姓名,方可减罪。你满满一屋子柴禾被烧了,也可以折合纹银予以赔偿!那两个公公是救不了你的,毋得欺骗朝廷!”
张差被擒,已半月有余。他在刑部监狱里挨打挨饿,日夜盼望郑娘娘派太监前来搭救,不料事与愿违,连太监的影子都见不到,早已悔恨在心。此刻,他见公堂之上,坐满了紫袍、红袍、蓝袍、绿袍等官员,专门惩治自己一个人,让别人逍遥法外,心里很不服气,认为郑贵妃一伙人一点也不讲义气,不由得满腔怒火。他听见正中坐着的紫袍蟒服大官,叫他画出路线;说出姓名,就可减罪,就可得到赔偿,心有所动。他还想到自己打伤太监,并没有人命血债,不必抵命。他巴不得早日脱却牢狱之灾,幻想回家去得到百亩土地。因此,张差不想抗拒,便伏在地上,画出了进入东宫的路线。
画毕,他又招供说:“回禀大人。小人的姐夫孔道二,在砖瓦窑上当管账先生。他结识了太监庞保与刘成,叫我跟两个公公进京干大事。小太监李白强和李万仓放火烧了小人的柴禾,两个公公就带小人进京,住在朝阳门外刘成的私宅里。端午节前夕,两个公公许我百亩土地、百两黄金和锦衣卫千户的官职,命我手持枣木棍打进东宫,只要打杀太子小爷,就好升官发财!庞保和刘成还说有都头儿接应,还说会搭救我!不料他们都是骗子。小人追悔莫及!”
此次会审,并未动刑,却较顺利,梃击案之情形,水落石出。会审之后,刑部发文到蓟州,捉拿孔道二、李自强和李万仓,并准备会审太监庞保与刘成,顺藤摸瓜,牵出幕后元凶。
形势对郑党威胁极大,首辅方从哲无法改变。他只能悄悄嘱咐郑国泰自谋解救之策。
郑国泰,做贼心虚,万分恐惧。他硬着头皮赶写奏疏,表白自己与梃击案无关,也为郑贵妃鸣冤叫屈。
东林党人何士晋,心怀不平,要履行给事中的职责,愤然上疏驳斥和攻击郑国泰。他写道:“刺客张差,梃击东宫,皇上命三法司与九卿科道会审,旨在追究入宫路线、大宅下落和幕后人物,并未直指郑国泰主谋。
不料郑国泰上疏自辩,急于洗清卖白,这就引起了满朝官员之怀疑。若欲释此嫌疑,必须将庞保与刘成交给三法司审讯,谁是主谋,谁是助恶,必将水落石出。
郑国泰的一个愚蠢行为,使郑贵妃的嫌疑更为明显了。